文｜彭彭
编辑｜岚岚
我买了一本，年买的，略略翻了一下，然后搁在书架上沾灰。浮躁的心境，容不下诗意的文字。
年5月13日，我接到一个电话，电话里，有着多年临床经验，在职业场合总是冷峻平静的胡医生，情绪崩溃了，她哭了快半个小时。自打实习生涯结束以后，从医十年，这是她第一次哭。
我结束通话，决定第二天去看看那个让她哭到收不住的人。
那是一个没读过什么书的老人家。我在整面墙的书架里来回翻找，拿起一本，再放回去。再拿起一本，再放回去。原本我想取一本佛经或者一本小说，最终却选择了《小王子》。
结果是，老人家很喜欢《小王子》。
今天，我想跟你讲讲老人家的故事，也许你听了会哭，但我相信，哭完你会更有力量，去面对当下的生活。
01祸从天降
（首先放一张老爷爷的照片，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张，可惜手机像素不行不够清晰）
在湖南长沙浏阳市北盛镇马战村边山组，住着一大家子人。户主的名字很有意思，叫赵可爱。
他和老伴一起生了两女一子。
小女儿一直身体不好，出嫁以后很少回家。大女儿和儿子很早外出打工赚钱养家。他们打工所得的钱盖了一栋二层小楼，原来的老房子便空置下来，大半变成仓库，只留三间屋子用做厨房、储藏室和二老的卧室。
年，赵家长孙出世了，长相酷似赵爷爷。
赵爷爷没读过太多书，在农村靠种地，做木匠和村宴厨师养活了一家子人。
可他绝对是个心气高的人：遇到有字的东西都会认真读，无论做木匠还是做厨师，都会不断精进自己的手艺。
菜园子他要整得精精致致，家里就更不用说，虽没几件像样的家具，但任何时候都是整洁的。他说，任何事情我不希望“扮矮”，就是比别人差的意思。
年春节过后，赵爷爷送大女儿，儿子和儿媳回外省的工作地，他们坐的是大巴车。这一别，便是永别。大巴车遭遇了严重的车祸，大女儿和儿媳当场身亡。肇事司机无力赔偿，直接去坐牢了。医院ICU住了一个月。
这一个月，赵爷爷想过各种办法，给儿子筹措医药费。
本村和邻村都给他捐款了，但杯水车薪。他四处去“化缘”，不惜任何脸面，去找各种有一点点关系可以找到的有钱人。可最终，儿子还是没留住，这场灾难，只给他留下了巨额的债务。
这个时候赵爷爷做了一个常人难以想象的决定，他把儿子的器官，都无偿捐献出去了。
然后，处理好子女的身后事，和老伴两个人，守在家里，专心带着唯一的孙子。他那时候无力种田，所以田地都租出去了。
60出头的他靠打零工赚点钱养家，那时候或许收入有块一天吧。欠债一事，也始终压在他心里。
这都是我遇到他之前发生的事情。
02亲子慈善行
年，湖南省交警总队决定做一个活动，接二十位在高速公路车祸中失去父母的孩子，到株洲方特欢乐世界过小年。
或许提到交警你总想起来他们是给你开罚单的人，但我想告诉你，因为赵爷爷的事情跟他们接触，我感受到的全部都是他们对赵爷爷的心疼，以及对危险驾驶的痛心疾首。
作为目睹惨剧的人，他们想做点什么，安抚受伤的心，所以他们会经常举办这种活动。
这些好心交警中的一个，恰好是我的熟人。
我从新闻里看到活动的信息，就问这个熟人，能不能让我找一个在长沙的家庭，长期帮助。她给我推荐了帮忙做这次活动的记者——欧文。
我跟欧文没见面，只是从他那里要了电话，摸索着去了赵爷爷家。
认清路以后，我组织了一个给赵爷爷的孙子一个拥抱的活动，一群心疼孩子的妈妈们带着自己的孩子去了赵家。赵爷爷热情地欢迎了我们。
抱没有抱上几个，因为这孩子从小腼腆，我们一群陌生人过去上手就抱，不合适。
赵爷爷热情地介绍，孙子有多懂事，让孙子演示如何玩益智玩具。
我心里隐约觉得不对，很想跟他说，孩子是否优秀，跟他是否应该得到关怀没关系，他不需要证明他值得。但更大的声音是，其实比起孩子，二老才是更需要被关怀的人。
我开始组织“亲子慈善行”活动，号召爸爸妈妈们带孩子去赵家玩，吃一顿农家午餐，再回家。
春天，赵爷爷带孩子们挖鸡毛笋；
夏天太热，基本不去；
秋天，可玩的多了，拔萝卜，挖红薯，挖花生；
冬天，还去烧过竹筒饭。
第一次去，按人头每人交了50块钱，结果每张桌子上了两只鸡，两只鸭子，以及鱼肉，猪肉牛肉等无比丰盛的菜，上两桌，剩一桌的节奏。
剩不是因为不好吃，而是量实在太多了。
看起来卖相平凡无奇的饭菜，味道却特别好。我至今记得一个三岁的小男孩吃了三碗饭，妈妈都拦不住。很多孩子在家这不吃那不吃，到赵家啥都吃得欢。
后来我给涨价到80，。
每次涨价赵爷爷都忐忑，每次给他饭钱他都要推辞。
赵爷爷用浏阳油饼和猪肉做的这种丸子，上桌就会被孩子们抢空。
所以后来，他每桌准备两碗。
至今我都无法复刻这一碗肉丸子的味道。很多去过赵家的小朋友，即使不记得赵爷爷长什么样了，也都记得这个肉丸子的味道。
他肯定有一些窍门的，比如我见过，这个肉丸子出锅之前，他必定还要放一点面条鲜酱油。必须是这个酱油，不是生抽或者老抽。我跟你说过的，他做任何事情都很用心。
每一次去他家都玩得很开心。二老把所有去玩的小孩子都当自己家孩子宠着，爸爸妈妈们挑扁担打斗车，跟回到了小时候一样。
只是我总是隐隐担忧一个问题，以后他们做不动了，怎么办？他们吃低保，每个月只有几百块收入，存款是负数，孙子以后读书，成家立业，都只能指望老人家。
这个问题太难了，所以我选择不去细想。
年我认识他们的时候还是单身，然后年我谈恋爱，领了证，年年初，我发现自己怀孕了。高龄，第一次怀孕，反应有点大，后来还见红了，所以我各种胆小怕事。
怀孕一个多月时，我和老公去了一趟赵家，告诉他最近几个月可能会来得很少，老人家笑眯眯地好像猜到了什么。
03命运多舛
我的肚子像吹气球一张长大了起来，熬过前面几个月，后面我就觉得很舒服了。
这期间，跟赵爷爷熟悉的朋友会自己组织去他家玩。9月，突然有朋友告诉我，说去赵爷爷家，看到了CT片子，一追问，赵爷爷才支支吾吾地说，得了胃癌，切掉了70%的胃，已经做了一次术后化疗了。
我大着肚子在家里哭，庆幸家里无人责怪我。然后我开始组织捐款。胃癌手术这一年，赵爷爷还种了一千多斤红薯。术后，他和老伴两个人一起，把一千多斤红薯挖出来，运回家。然后连续好几天四点多起床，把红薯刷洗干净，蒸煮，晾晒，切片，做成红薯干。
为什么这么拼命？因为旧债未偿，新债又起。为了给他凑手术费，他弟弟卖掉了家里未到出栏时间的猪。他想还。。。
我哭着再去找交警总队，发现，命运的车轮带回一个最熟悉的人——欧文。
（欧文警官，帮忙搬运义卖的红薯到取货地，警服上都是红薯上的泥巴。）
两年前，他还是一位记者，和交警总队一起做这个活动。
活动结束，他考了公务员去了湘西做警察，年刚刚调回长沙，在交警总队工作。他和他的单位吆喝这个事，比我一个小透明要有效得多。
适逢双十一前夕，他就做了一个义卖红薯的活动。
我给赵爷爷申请了支付宝和工行账号。消息在网上发出，捐款像雪片一样纷涌而至。
最多数量的，是5块钱，10块钱，15块钱的。这样的捐款后面往往附上一句：穷学生，就这么多，红薯不要，祝赵爷爷早日康复。从这个点开始我变得特别烦那些动不动就说“现在的年轻人如何如何”的人，你们知道现在的年轻人什么样？
还有人捐，附上“钱少却敬意无限”。
参加过亲子慈善行的家长们也纷纷捐款，最多的一位我知道的，捐了。他跟赵爷爷只见过一次面。
几天内，捐款迅速上涨到二十几万。
赵爷爷终于还清了欠弟弟的手术费，以及6年前因为抢救儿子而欠下的钱。大病未愈的他，脸上出现了多年来不见的轻松。尽管老弱，他一分钱也不肯欠。
他的第二次入院化疗，是我帮着安排的。那时候我怀孕八个多月，医院办手续，检查时旁人指着我问，这是你什么人？
他低头不好意思说什么，我说，我是他女儿。
他马上抬头，笑得好灿烂。我却觉得好心酸。这之前我感觉他把我当恩人，这之后他把我当对他有恩的亲人。
为了省钱，他化疗也只住一晚上，用最快的速度把药灌到血管里，然后第二天一早赶早回家，都不让我送。
我11月生下孩子，孩子满两个星期那天，他带着一车子的吃的来看我，那样子，就像自己又得了一个孙子一样高兴。
这一次他跟我说了很多事，以前他的各种辛酸细节，他的不甘心和倔强，我发了个朋友圈。原来他其实有很多想法，但他从不计较。
我老公跟朋友说，这两个老人家好积极向上的，从来都是笑眯眯的。是的，而我却经常苦着脸，哼哼唧唧地抱怨。
他也挺好玩。我们一起看动物世界，看到鳄鱼，他第一反应是问我：洽过吗？我说没有。我心想，这或许也是你我的缘分，你我都是要钻山打洞找美食的吃货。
他这次得癌，好些关心他的人忍不住问老天：你怎么安排的，他受苦还不够多？
本文开头那位胡医生偷偷告诉我，这个类型的胃癌，五年生存率50%。
我从不会记错他做胃癌手术的时间。我的孩子几岁，就是他术后N+1年。
去年，他术后满五年的时间，适逢他生日。我做了两件事。
第一件事，我到海马体给他和奶奶还有世昌约了个艺术照。
他很局促地接受化妆和换衣服，在摄影师的指挥下摆姿势，但很快就适应了镜头。
看，拍出来多好看。
我自己会讲婚姻课，里面各种狗血案例提醒人清醒过日子，但我把他和奶奶的合照放在第一页PPT里，我告诉我的学员们：
我相信爱情和婚姻，你看，这就是最美好的爱情和婚姻，无论人生如何风雨飘摇，我们始终携手前行。
我妈妈每次见到两口子都会说，你看，他们讲话都好客气。
有一次接赵爷爷出来复查，他还记得跑到超市去给奶奶买跳广场舞的小机器。奶奶晕车异常严重，所以我平常很少接她出来一起玩。
第二件事，我带他去了他一直想去的海底世界，他像个孩子一样，对每一条鱼都很好奇。
他带了很多蔬菜，去答谢省交警总队的警官们。
警官们留他在院子里一起吃饭，给他打包好吃的大白馒头，然后在单位楼下合影。警官们每年去看他好几次，既是为了关心他，也是为了持续宣传交通安全。
欧文警官生病住院没来一起吃饭，特别嘱咐我们不要告诉赵爷爷，于是我跟赵爷爷说，欧警官出差去了。不然，赵爷爷只怕会立马回家杀鸡送过来。
我想插一句，下一次被交警拦下，我希望你别觉得麻烦。他们拦下你，是想尽力阻止更多原本不用发生的悲剧。
那时候的我，心里想，一切都过去了，从此以后都是坦途。
我想错了。
04不惧苦难
还是胡医生，在年4月16号联系我，问：赵爷爷是不是叫赵可爱？
我心里咯噔一下，冒出两个字：复发？
不是复发，这是万幸，但这一次的病痛也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。他的胆结石发作了，医院疼了十天，没有吃饭，医院，会诊时被胡医生认出来，我才知道他病了。
这一次住院，医院安排最好的医生照顾他，给他做了胆囊穿刺，挂上引流袋，等20天以后就可以做手术摘除胆囊了。
每天用曲马多镇痛，他还是痛得厉害，于是偷偷跟胡医生说，你能不能跟我这个科的医生说说，多给我上点镇痛的？实在太痛了啊，我有时候好想你们给我打一针“快乐药”。
“快乐药”，就是安乐死的药。当然中国不会有医生给他打。
当年他胃癌术后，疼到脑门上都是豆大的汗珠。
同病房的人问：你怎么不叫出来。他说，叫也没有用。后来我月子里他跟我说，看到同病房的人都有儿女陪伴，他心里也是酸楚的。我那时候想，若我在，至少我可以陪着你。
我想太天真，作为一个还在奋斗的中年人，我跟他之间隔着一个多小时的车程，我能陪他的时间太少，太少。而且，陪，不能镇痛。
他回家后我去看过他一次，他看着和我同去的朋友的孩子在院子里玩，好开心，可镜头流转之间，痛苦和脆弱掩饰不住。奶奶跟我说，小彭，你劝劝他，他这个样子了还要种红薯。
我赶紧说他，他笑着说，没关系，没关系。
原本我设了提醒数着日子等着接他去手术，可没几天，他的引流袋里全部都是脓液，疼痛再度加剧，他又紧急入院了。
CT显示，胆囊和胆管已经彻底坏死，结肠上也烂了一个大洞。
他开始拉血便。多日的痛苦让他瘦到两颊深深凹陷下去，血蛋白只有20几（恢复到40几才能手术），血糖居高不下。医生们给他消炎，补充蛋白和胰岛素，希望把生命体征恢复好了，马上手术。
胡医生痛哭的那天，他当着自己主治医师和胡医生的面，说，我知道医生都是尽力救我，都想我好。
然而上了手术台不知道什么情况，若我有不测，我不怪任何人，我愿意把我的可用器官都捐献出来，这些年，*，国家，*府，社会好心人帮我太多，我无以为报。
我想见院长，当着院长的面说清楚。
他或许知道自己得过癌，年纪大，器官或许不行，补充说，眼角膜可以捐赠。
我问胡医生，我们能做什么。
他是精准扶贫户，看病不需要操心花钱。
医院很照顾他，对他的手术有信心，而且他的身体状况，转院太折腾。
他只能喝点清淡的流质，粥不能喝，因为血糖高。所以也没办法给他做什么吃的。
我们两个合计半天，发现无能为力，能做的都已做了，只能看他痛苦。
所以胡医生哭着跟我说，能不能有人多陪陪他，跟他说说话？
第二天我去看他，同样的话他又说了一遍。
前一天第一遍说时，奶奶在一旁非常平静地听着。这天第二遍说时，奶奶在一旁默默流泪。而我，词穷。
我请他躺下，给他读《小王子》。戴着口罩读书委实费力，期间，护士给他打针，换药，测血糖，做检查，各种被打断。一次打断以后，我给他念了《小王子》作者的生平。他听了点头说，好人，好厉害，佩服。
我说，他就是你这样的人啊。
他说，我不如他，我不如他。
我问他可喜欢，他说喜欢，听得入迷的时候，就忘记了痛。
而我，又要回家了。每次都是匆匆来，匆匆走，他们还觉得麻烦了我，让我花钱了，很不好意思。
（我还给他带了一本丰子恺的书，他也很喜欢，但这样坐着看书他支撑不了很久，没力气，也很痛。）
我回到家，把近况编辑了发到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