胆结石咨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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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4/12/23 15:50:00

她戴了眼镜,整个身子伏在缝纫机上,一针一针的缝制衣服。从前她胖,今年做了一个胆结石手术,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,瘦了很多,脸上的皱纹也深了。

我从未好好端详过一件寿衣,面子原来是极好看的锦缎,金色丝线织着大红牡丹,里面填了厚厚的棉花,摸上去柔软舒适,像是冬天吸饱了阳光的棉被。

妈,这些都是你做的吗?

嗯。

你咋会了?

学了哇。也不难。

我记得冬天她坐在炕头上给我们缝棉背心,也是身子弯了下去,只是那时她尚年轻,一把辫子又黑又亮。窗外往往飞着鹅毛大雪,家里的炉子给爸爸挑得肚子通红,坐在炉子上的银茶壶嘶嘶作响,壶嘴突突冒着热气。

我们读书的时候,父母都去大同打工,后来姐姐和我相继完成学业,弟弟也娶妻生子,他们算是完成任务,便回到了丰镇。一下子没了工作,妈妈不适应,先是买了三轮车去卖碗,后来去糕点铺捏月饼,再去小饭店洗碗……总之是年老了,做什么都吃力。可却还要花钱,妈妈的表兄表妹堂兄堂妹加起来三十几个人,经常要去随礼,自己也有花销,不好总是问儿女要,又到处找营生,最后在表弟店里帮缝制寿衣,算是稳定下来。

表弟的店在十字街,店里摆满了丧葬用品,骨灰盒、花圈、纸钱、香……我每次回丰镇总去做客,和亲戚们坐在一起折金元宝,将小小的彩色纸花粘在花圈上,或者裁剪梳着圆圆发髻笑容憨厚的纸人……

有时候晚上在那里睡觉,硕大的床上堆着厚厚的纸钱当床垫子,也并不觉得可怕,只是感觉有些怪异。可这些东西带到灵棚里,便立刻有不一样的感觉。奶奶离世的时候,我跪在棺材旁点纸,悠悠的灯火下,觉得身边那对纸做的童男童女好像会说话一般瞧着我,完全不是在店里的样子。

妈妈胆子一向不小,她好像没什么感觉。无论是折元宝还是缝寿衣,和端午节折符或者冬日给我们缝棉衣一样,十分认真的样子,始终带着醇厚温柔的神色。我常常好奇,丰镇周围,不知道有多少个人穿着妈妈缝制的寿衣走了,这些人又有怎样的故事?妈妈大概不会想这些,只是认认真真缝衣服,好像为活人缝一样。

我的确是第一次见到寿衣。无论是爷爷奶奶还是姥姥姥爷,我都不曾见他们最后一面,不知道很疼我的老人躺在棺材里穿着怎样的衣物,有着怎样的神情。好像见过电影中的寿衣,是丝绸的开襟衫子,哪里有这么厚的。

她一边踩着缝纫机,一边同我说起村子里谁谁在大同当保姆和雇主吵架了;谁谁谁来丰镇买房子了,就在我们家后面;某某某在麻将馆打麻将打出私情跟人跑了……

我随口附和,她见我不反对,倒有了勇气,说某个亲戚太小气,别人给她搭礼,她给别人回礼……

“嗯,是挺小气的!你别和她来往了。”我开玩笑。

“那咋行,她也是太穷了,三个孩子念书,男人又懒……”她倒反过来为对方找理由,说着说着又说起我的某个同学离婚了,孩子才3岁,太不像话了。

“嗯,不像话……”我好像一个捧哏的,她说一连串,我就应和着,顺便剥桔子喂到她嘴里。她聊得尽兴,也不管我听不听,一直说。我心里有点难过,是我做的不够好,让她如此年纪还如此辛苦。

从前我总是训斥她,何必说这样的闲言碎语?谁对婆婆不好了谁跟人跑了谁小气了关你啥事?

“她本来就小气……”她见我恼了,唯唯诺诺,理亏一般,又忍不住想再讲几句。

我不愿意和她同仇敌忾,好像降低了自己的身份。可是同闺蜜一起吐槽某个人时,也异常欢乐,不顾是非。作家刘瑜曾说:检验友谊的唯一标准是看两个人能不能凑在一起讲另一个人的坏话。

大约我始终不愿意把她当朋友,都说朋友会越来越像彼此,我怕自己变成她的样子。我曾羡慕班里的一个同学,有一个时尚美丽的妈妈,夏天带着白色大檐帽和墨镜在教室门口等她一起逛街看电影,讨论班级里哪个男孩子好看又有礼貌。可是我的妈妈始终是一个庸俗粗鲁的农村妇女,不可能和我手挽手去看电影以及讨论某个男孩子。

所以我也不愿意去理解她的世界,邻里之间鸡毛蒜皮的事儿,村子里东家长西家短的事儿,亲戚们互相扯皮的事儿……我常常自视甚高,以为自己读了几本书就懂得了很多道理,而这些道理无法同这个冥顽不灵的老太太讲清楚。

我怎么就忘了?一个人的生活若可以经常诗与远方,必定有人时刻为你收拾一地鸡毛。

那天看《奇葩说》,里面提到和父母沟通有时候需要降维沟通,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她送我去读书,给我买了人生中第一双白色帆布鞋。走到学校门口,她蹲下来帮我系好散开的鞋带。

她比我高许多的时候,愿意蹲下来抱我,弯下腰来帮我整理衣服,现在我比她高了一点点,全是因为她愿意做那块垫脚石而已。我为什么不能弯腰不能低头?我有什么资格摆着高高在上的姿态?

我曾对她有很高的要求,希望她是一个明理识趣的老太太,有点自己的爱好,行为举止不要那么庸俗,并因为她做的不好严厉苛责她,常常因她愚蠢的言行而羞愧。

她对我也有要求啊,从前她希望我好好学习考上好的学校,我做到了;后来她希望我找到一个差不多的人嫁出去,我没有做到,她屡次提醒,甚至动用全部的亲朋好友给我施压,我不为所动。我的这种行为让她在亲戚面前抬不起头,节假日回到丰镇,她总是要带着我去走亲戚,我会去买礼物,给老人发红包,此刻她才会有自豪的笑,好像证明了自己这个女儿也不是一无是处。

家里来客人了,舅舅阿姨很多,大部分我是不认识的。我打了招呼回到自己的房间,她喊我出来和亲戚们聊天。我带着友好却近乎倨傲的笑容,一一回答亲友的询问,听他们讲大道理,频频点头。亲戚们走后她抹着眼泪控诉我对亲戚不热情,还大学生呢,让她丢脸。

她如此敏感,感知到我的排斥。我无奈,只好道歉。下午再有亲戚来,我十分热情的端茶倒水,下楼买水果,问阿姨家孩子的学习情况,问舅舅工作怎么样。欢迎大家来鄂尔多斯,我带大家去草原玩等等。她这才满意,又欢天喜地打电话招呼人晚上来家吃饺子。我也无奈,只好配合,再也不敢一个人躲在房间读书,怕极了她的眼泪。

她嫁给一个一无是处的老实农民,一生都过得贫苦艰辛,我们的学费只有十元她还要四处求人借钱,在所有亲人面前都唯唯诺诺,弟弟又不大争气。大约我和姐姐算是她唯一拿得出手的可炫耀的作品,偏偏我性格倔强,认为她无聊至极,不愿意配合。

记得我刚工作给她买了一条金项链,她到处宣传,大约全村人都知道了。我回家的时候碰到乡亲们,对方第一句话就问:“瑞瑞挣钱了,给你妈买金项链了?”

我不知为何十分尴尬,心里怪怨她。后来又买了房子,这下招来更多人的询问与赞美,我非常怕这样的时刻,总是不知所措,尴尬的笑。觉得自己做了该做的,尚且配不上什么赞美,她为何要给我如此压力?

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和亲戚们说这个女儿的,大约是为了挣回一份面子夸张了很多吧,可我觉得有压力,我不愿意成为事事为家庭牺牲的那种女儿,我也不是。但凡有什么退步,大约不希望父母为难。我其实性子有些淡漠,也不大愿意和不认识的亲戚们拉家常,多少冷淡了,让她失望。

自从她哭过一次,我就尽力配合,那种友好却倨傲的笑容再也不敢展露。

那天她哭着说了很多,大约是从嫁给爸爸那一年到现在,40年的苦楚。自从我工作,她很少再训斥我,反而我说什么她都静静听着,好像自己是女儿。不知道她是不是后悔了,在大同打工的时候,一个月才多元,她刷盘子刷到深夜,骑着自行车走过坑坑洼洼的路回白马城。有一次摔倒了腿上一片青灰,站起来咬着牙往回骑,因为我在等她的工资去交学费。

当时她刚从村子里出来,吃过最好的菜也就是小鸡炖蘑菇,她最拿手的不过是莜面顿顿。“佛跳墙”“狮子头”“水煮鱼”……那些菜她只知道名字,味道却没尝过,那些油腻的盘子充斥了她的日日夜夜。“不知道咋做出来的,都是肉,看着挺好吃,怎么就剩下了。”记得深夜她回家,从锅里取出已经有些绵软的面条,一边吃一边和爸爸聊天。声音也悄悄的,怕吵醒熟睡的我们。

是,她曾那样辛苦付出过,现在只不过换我一个和颜悦色的配合,满足她那么点虚荣心,有何不妥?

儿女都长大了,自己一手带大的孙女也开始了顶嘴的青春期了,工作也没有了,目标也没有了,她在市场上也没有了竞争力,身体一天天衰老,她一定恐慌害怕,正在经历自己的老年危机,我却只顾想自己的事,不曾靠近她,以一个女儿的细腻视察她内心的不安。

我算哪门子孝顺的女儿呢?

小区楼下开了超市,一次我去买菜,胡乱选了芹菜和菠菜,旁边一个老太太看我选的不好,便热情地教我,帮我剔除了菠菜枯黄的叶子,只留下脆嫩的绿色部分,她极为仔细地告诉我哪些是新鲜的哪些是不新鲜的……她说着说着从蔬菜说到自己远在加拿大的女儿,说她女儿和我一样,买菜的时候连葱都不会选。

我方才醒悟,她的热心只是其一,大约是太寂寞了,才拉着我絮叨这么久。她说后悔把女儿送到国外,结果嫁了一个洋鬼子都不回来了。

我想起妈妈,大概她也不曾想过,如此辛苦供我读书,用尽自己的力气为我的人生助力加速,当我跑起来的时候,只能距离她越来越远。我跑得不算快,前面还有很多人跑得比我更快,我需要加速,所以甚至不愿意回头,她站在我身后,看到我的背影越来越远,她的呼喊我听也听不见。

这次回来,我没有等她问吃啥,“玻璃饺饺”“抿豆面”“抿八股”“山药鱼鱼”,一股脑都告诉她。她欢天喜地的去买菜,我又说这么麻烦,难得做一次,要不叫亲戚们来吃。她就一个个打电话,“瑞瑞回来了,我做山药鱼鱼呀,你晚上来哇!”

接着又说:“哎呦,我得请假,这两天不去上班。”

“那寿衣不缝了?”

“等两天也行哇,又不是天天能卖出去。”有时候我给她打电话,问今天有人买寿衣吗?她说没有,我倒是稍稍心安,起码这一日我们都没有听到某人离世的消息。

打了电话后她就开始和面,又说起谁谁谁家儿子来给母亲买寿衣,只挑便宜的,多花几块都不愿意,还说人死了能知道啥冷暖。

“不要人云亦云,尤其是对方在批评别人的时候。”我突然想起书中读到的一句话,笑了笑,除非这个人是你妈。

我洗了手,拿起擀面杖,说:对,这个儿子就是不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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